记忆中的雨季,总是阴沉沉的雨幕把远近的山峦淹没在隐隐约约的雾氤中,屋后的竹林叶间挂着水,滴滴答答的,泥地上早已串出了毛茸茸的新笋。在整个雨季里,老屋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笋香味。
那个时候,我就有鸡蛋吃了。母亲从煮笋的锅里捞起两个鸡蛋,偷偷地塞在我的口袋里,一边嘱咐我,别让你姐看到。于是,我便躲到墙角处享用,有时被姐姐发现了,姐姐就到妈那里闹。母亲就说:“今天你兄弟生日呢。”姐姐不听母亲劝,只是哭。父亲就过来呵声:“再哭,可要打了。”姐姐便无话可说,跑开了。
那个年月,鸡蛋是家庭唯一的外快,一个鸡蛋值8分,可抵父亲一天的辛苦的劳作,它还可以到供销社换来酱油、油和盐。
我记得父亲在我生日那天也能分到一个鸡蛋,父亲看着我吃完了,便问:“够不够?”我点点头,父亲便把鸡蛋揣在自己袋里,背把锄头什么的出工去了。晚上回来,那个鸡蛋又从父亲那儿回到我手里,只是被压得扁扁的,我剥开碎皮,一口便把它吞了。父亲则捧着陶钵大口大口灌水。我从小有点怕父亲,不敢问,有时就想,大概父亲的生日原来和我是同一天的。
有一年村里的鸡犯瘟疫,母亲养的十多只鸡死了个精光。那年起,母亲害怕养鸡了,养了几只兔子。当然我和父亲的生日鸡蛋便无从着落了。有时早过了吃笋的时节,才突然想起我自己和父亲的生日,母亲便说来年给补上,到了来年,母亲便早早去买几个鸡蛋回来。
有次我对曾祖母说:“爸爸和我同一个生日呢。”曾祖母说不对,你爸生在秋季,生下来那会儿,都有红薯粥吃了。我再问母亲,母亲说,你爸说记不清了,和你同一个生日不是也好。这样的生日过了很多年。其实,真正过生日的只有我一个人,那个给父亲的代表生日礼物的鸡蛋最终都回到了我的手中。
高中毕业后,我考取了一所外地的学校,为了办理户口迁移证,乡里的文书要户口本和父亲的身份证。傍晚回家,父亲上山去了,我便找把锄头到山上找父亲,我忘了问母亲在哪个山头,我只得爬上一个山梁四周张望,见对面一个山脊上有一个人正弓着腰。那背影是我十分熟悉的,远远望去,父亲显得很孤独,要不是正挥动锄头,真疑心那不过是一块石头,一棵树……我走过去,父亲直起腰看清是我,说:“回来啦,事办妥了吗?”我说要身份证呢,父亲便说回家去找找。
晚饭后,父亲一个人在楼上翻箱倒柜,一边在嘀咕:“放在哪呢?”又叫母亲上来帮他找,找了半天,终于在一件祖父留下的大衣中找到了身份证。
晚上,我在灯下填表格,在填父亲的出生年月时,心中突然一颤,父亲生于10月14日,再翻翻黄历,那天是农历九月初九,这是重阳节。
我到父亲的房里对父亲说:“爸,原来你的生日是重阳节。你咋记不住呢?”父亲低着头嗯一声,说:“和你一起过生日习惯了。”晚上睡到床上,辗转反侧,父亲怎么会记不住重阳节呢?这可是农村节气中的大节,想起了父亲童年的苦难和为子女的劳作,想起了童年时父亲出工时舍不得吃的那颗压扁的鸡蛋,心一阵阵的紧缩,那夜泪悄然滑下。
父亲今年56岁,至今他从来没有在重阳节为自己过生日的习惯,可能父亲的这辈子只记得儿子的生日。